第7章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1 / 2)
却说黛玉同姐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正和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姐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原来这李氏良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曰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所以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虽客居于此,已有这几个姑嫂相,除老父之外,余者也就无用虑及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却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来审,那原告道:野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人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有踪迹,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天恩不尽!”雨村听了大怒道:野那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人立亥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侧艮色不叫他发签。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这门子一人伏侍。门子忙上前请安,笑问:野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野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门子笑道:野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爷不己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么?”
雨村大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耐不得寺院凄凉,遂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那里想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野原来还是故人。”因赏他坐了说话。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野贫贱之交不可忘也,此系私室,但坐不妨。”门子才斜签着坐下。
雨村道:野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野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野何为‘护官符’?”门子道:野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妯可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画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报:野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接迎。有顿饭工夫方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说,便笑问门子道:野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面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院野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并这拐的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八九岁,酷爱男风,不好女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设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方进门。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去,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各要领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
雨村道院野我妯可晓得?”门子冷笑道院野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院“原来是他!听见他自五岁被人拐去,怎么如今才卖呢?”门子道院野这种拐子单拐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儿出脱的齐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认得,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偏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说是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他的亲爹,因无钱还债才卖的。再四哄他,他又哭了,只说院‘我原不记得小时的事!’这无可疑了。那日冯公子相见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自叹说院‘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三日后才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人去解劝他院‘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愿妾,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性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只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酿,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院野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拥奢,才得了个路头,且又是个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妯可剖断才好?”
门子笑道院“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听见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院野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门子听了冷笑道院野老爷说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说的大丈夫相时而动,又说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话,不但不能雏朝廷,亦且自身不要要还要三思为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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