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五(2 / 2)
尽管只有匆匆一瞥,青木原树海中柏寒却把大黑狗梦境记得一清二楚:它的祖先和大群饿狼为了一只血淋淋的羚羊虎视眈眈对峙以至于恶战一场,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有只狼被你的祖先甩到这块石头上,你记得吗?”
她回忆着梦境情节,自己走到山石边上也跟着甩动脑袋:“还有一只被它踩死了,肠子都流出来了。”
大黑狗连连点头,敏捷地跳上山石高高昂起头颅——柏寒慢慢把它的身影和大黑狗祖先重叠起来,一时分不清现实梦境。
咦?
身后传来悉悉率率声响,远处还有脚步声和争斗惨嚎,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
柏寒警惕地攀到大黑狗身边,难道恶狼也来了?
现在西藏不是挺安全?
等等,这里可是无人区,大概是藏羚羊和雪豹之类?
大大小小的黑影陆续现身,借着手电光芒,柏寒能看清也是成群藏獒,不由松了口气。
有大黑和小青小蓝在,哪怕大群恶狼到来也不怕嘛。
咦?
这些獒犬枯瘦狼狈,皮毛黯淡无光,肚皮干瘪,倒像饿了很久似的。
是流浪狗吗?
连续两年来到西藏,柏寒自然知道藏民对待獒犬十分疼爱,舍不得它们受苦。
一定是没有主人的狗,藏獒前几年挺值钱的,现在可没人养了,食量又大,一般人也养不起。
她摘下背包,从中掏出根香肠撕开抛到狗群,顿时三、四只狗疯了似的争抢不休,旁边两只涎水横流,也扑了过去。
看来真是饿得很了,她有点同情。
只见大黑狗在空气中嗅嗅,忽然跳下山石,径直朝着那群獒犬出现的地方走去,所到之处獒犬都胆怯地远远退避。
柏寒好奇心起,也跟在后头,两只小龙一左一右蹲在肩头。
半只羚羊还是兔子残骸血淋淋横在地上,周遭还有不少肉渣——柏寒把目光移开,大黑狗却默默把鼻子凑过去,随即像泥雕木塑般僵在当地。
几秒钟之后,它像团黑旋风似的朝离得最近的獒犬猛扑过去,毫不费力地叼住对方脖颈甩出几米外,紧接着冲向第二只。
没有獒犬能抵得过它一击,只好像败军似的纷纷溃散,周遭尘土飞扬,尖叫声不绝于耳。
大黑怎么了?
这些狗都是它的同类啊?
不不,大黑没咬死它们,倒像是气的狠了。
柏寒不知如何是好,百忙中扫了眼地面,立刻发觉不对:独特的后腿弯曲方式,还有熟悉的狗尾巴,这不是什么羚羊兔子,也是只獒犬。
它们在吞吃同类。
柏寒深深吸了口气。
大黑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祖先领土,又趁着中元节把我载到这里,只想跟我分享它的骄傲和快乐;想不到时过境迁,它的同类后代潦倒败落,到了自相残杀、互相吞噬的境地。
地面躺着一只只站不起身的獒犬,视野里还有不少逐渐奔来的,不敢靠近只在远方乌压压看着。
如果大黑狗能说话,一定痛骂不休痛心疾首,可惜它只是条狗,朝着场中为首嘴边还有血肉残渣的獒犬慢慢逼近,露出白森森利齿。
伤了腿脚的后者不停朝后挪动,忽然呜咽着嚎叫起来,声音说不出的凄惨。
大黑狗停住脚步,身后一只狗跟着惨叫不休,听着和哭泣没什么区别。
一只又一只獒犬加入嚎叫阵营,柏寒恍惚中以为身处两脚羊任务,即将被吃掉的女子绝望哭叫。
一只跛脚狗俯首帖耳慢慢走近,借着月光,柏寒能看到它左前腿只剩白骨;又一只少了右耳的瘦小獒犬畏首畏尾靠近,随后是被啃秃尾巴的幼犬,皮包骨头的老狗……柏寒有种感觉,用不了多久它们也会被吃掉。
百福那句玩笑“这么大块头,幸亏不用天天喂,要不然早晚把你吃穷了”响在耳边,柏寒茫然地想,大黑活过来也吃不穷我,不过这些流浪獒犬显然快活不下去了:哪儿有那么多猎物?
即使面对黄泉路上的十八地狱血灵,柏寒也没见过大黑狗如此畏惧。
是的,震惊、畏惧和深入骨髓的悲痛。
它不知道同类该用什么填饱肚子,哪怕猎物也行;弱小獒犬如何活下来,而不是默默消失在同类腹中。
“大黑,别难过。”
她走过去搂紧大黑狗脖颈,把嘴巴凑到它耳边:“我们都不想这样,你也是刚刚知道。
你放心,别的不敢说,让它们吃饱肚子可难不倒咱们,对不对?”
大黑狗低下头,两颗大大的泪珠落在尘埃。
它目不转睛望着柏寒,轻轻舔着她额头,随即对着月亮吠叫不休,震得柏寒不由自主退了两步。
越来越多的獒犬围拢在它身侧吠叫厉嚎,声音直冲天际。
西安、北京、杭州、济南……各地游玩几日便临近年底,大黑狗每晚都郁郁寡欢,默默望着月亮;柏寒百般哄劝也不管用,只好赶到京都小住。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大雪那天,柏寒两人给老刘张琳刚满月的儿子买了不少礼物,顺便又给楚妍梁瑀生满地乱跑的宝宝带了大堆衣裳鞋帽,准备元旦北京大聚,深夜才休息。
银光闪闪的大黑狗在庭院逛了两圈,眼瞧着两只小龙在夜空中一闪而逝,意兴阑珊地卧在樱花树下。
这棵树是柏梁两人搬进来后种下的,春天开出满树花朵,现在却光秃秃的很寒酸。
和小田切助先生家中那棵树很像,自己烧焦了的尸骨便埋在树下——大黑狗这么想着,把下巴贴在土壤里。
它已经习惯了魂魄状态,平日行动自如,也能和阴魂恶鬼交战,可到底和活着时候不同——中元节可真奇妙。
明年中元节还有大半年呢,它憧憬着再次脚踏实地和拥有身体的感觉,兴奋地昂起头颅。
头顶月亮很美,胸口却忽然隐隐发疼,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将近三个月。
是小田切助出事了么?
它本能地这么想着。
大黑狗永远也忘不了最后见到对方的情形——酷似父亲的他满脸哀伤,说,“贡啊,如果你愿意留在我身边,那当然好;如果你更想去的地方,还有没有达成的心愿,或者,有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想吃的东西,你喜欢在田里奔跑喜欢在河里游水喜欢踢球,你喜欢蜻蜓蝴蝶,你喜欢和别的狗玩在一起。
贡,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于是它自由了。
把小田切助一个人留在那个世界——大黑狗又是愧疚又是遗憾,胸口犹如插着钢针,彻夜无法入眠。
临近黎明之际,才迷迷糊糊在樱花树下睡着了。
一位八十多岁、满面慈祥的老先生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每走一步,大黑狗的心就跳动一下——是小田切助!它奔跑过去,靠近对方几步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起来可真像他父亲,把自己困在青木原树海七十年的小田切先生。
小田切助善解人意地笑了,身躯慢慢缩小挺直,皱纹化做满脸稚气,倒像童年模样。
“贡啊,我找了你很久,终于找到你了。
你好不好?”
大黑狗想也不想便扑过去,力气大了些,小田切助立刻被拱倒了,反倒笑呵呵搂住它脖颈。
“贡啊,一年多没见,你更高更壮了。”
大黑狗骄傲地挺起胸膛。
不用主人提醒,它自己早就发现这点,对敌之际胜多败少,中元节载着柏寒疾奔数百里找到祖先领土,体力强的自己都不敢相信。
应该是珀伽索斯泉水和守元丹的功效,它这么想。
“贡啊,那位柏小姐对你很好吧?”
小田切助欣慰地叹口气,把脸贴在它脸庞上,又摸摸它脖颈周围梳得整整齐齐、系着彩绳的小辫子。
“那就好,那就好,我放心了。
贡啊,这一年多你去了什么地方?”
灼热焚身的撒哈拉沙漠、毒龙岛云泽无底深渊、蓬莱日落之际漫天彩霞、藏着八岐大蛇躯壳和无数沉船的海底墓穴、杭州西湖荷叶底下满是游鱼,洞庭湖底藏着一条大蛇……
尽管不能说话,可小田切助从它兴奋的双目中读懂一切,心满意足地叹口气。
“真好,贡,遇到过什么事情吗?”
和毒龙岛蛟龙魂魄殊死搏斗,面对八岐大蛇头颅之一血战不休,被黄泉路十八地狱血灵打的烟消云散,还在苦海幽州两位门神眼皮底下救出败军之将,在玩偶岛揪出变成柏寒的玩偶恶灵,还见识过安倍晴明、大天狗和九尾狐……
大黑狗使劲儿舔着小田切助面孔,就像活着时候常做那样,于是对方也明白了。
他满脸释然地抚摸大黑狗胸口,此后后者心脏再也没有疼过,“贡啊,你什么都好,我就放心了,贡啊,你能跟着柏小姐离开,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贡啊,你现在可真好,比我能想象的任何时候都好。”
“贡啊,我要走了,临别之际放心不下你,只想再见你一面。
这辈子我对不起你,贡,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再相逢。”
大黑狗难过地低下头,两颗大大的泪珠坠入尘埃。
它明白,另一个时空的小田切助先生去世了。
东方透出曙光,一人一狗紧紧拥抱在一起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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