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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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何贵妃的话在寂冷的夜里回荡,令人有些意外。

地窖里的火光微弱,投射下几个朦胧倒影,谢令鸢回头看她,却看不清她隐藏在暗中的神情。

谢令鸢扔下手中掺了泥沙的陈粮,心想看不清也好,省了对着贵妃尴尬。

互市之事在意料之外,却将她们牵扯到这桩七八年前的阴谋里,何家在其中扮演了主谋的角色,也不知何贵妃会怎么感想,如何作为。

倒是杨犒听见“陛下”二字,不免有点瑟缩。

他对这几人的身份其实有半信半疑,虽然来抓他的人有监察卫腰牌,但促使他交待出罪行的原因,除了怕死,还有因为他不想再隐瞒了。

苟且偷生、胆战心惊、负罪自责……种种心情折磨了他这些年,纵使朝中故旧保他富贵,他的心却日渐憔悴。

谢令鸢起身退了几步,回头向几个监察卫道:“那这人先劳烦你们拘着了,地窖里的东西也设法运回长安。”

这事情既然被她知道了,就非使它大白于天下不可。

因为她犹然记得在何太后的识海里,延祚四年那场飘摇簌簌的落雪,那高高的城墙下孤绝的背影,以及那永远阴霾无尽的天空。

如果告诉太后那年的变故是阴谋,会不会有一片天空可以变得晴朗,有一隅角落可以不那么压抑。

监察卫听了她命令,看向主人。

郦清悟虽不明她意,但没理由在别人面前拆她的台,就点点头。

心下却觉得,带回长安问罪也没什么用,于这混乱世道而言,处置几个这样小人物,揭开几个过去很多年的真相,根本动摇不了什么,更改变不了这腐朽现状。

一个罗睺上前翻拣粮袋,谢令鸢退回郦清悟身边,低声道:“我想,至少……太后会开心。

其实说出真相,这就够了。”

她会开心。

就只为此。

因为这是公道,因为真相终不会被泯灭,构陷此事的人终究要为他们的冷血自私付出代价。

无论是活着背负的人,还是泉下故去的人,都终于得到了他们的公正。

她笑了笑,郦清悟没有漏过朦胧火光下那一闪而逝的期切与愤慨。

就这样就够了。

还何太后和宋逸修一个公道,就是这么简单么?

他看着罗睺收起粮袋,杨犒低着头默然,何贵妃怔怔出神,周遭都仿佛失却了声音,唯心底的万绪放大,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脑海中交织,有个念头如振聋发聩,不断回荡——

你怎么就忘了,每下愈况?

庄子说越往下走越能明白道理,其实这世上那么多事,也如谢令鸢说的那样,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从小出宫跟着高人修行,《知北游》也没少看,先圣千年前讲过道理,每下愈况,这道理多么浅显,可自己怎么就忘了,居然如今是因谢令鸢一语惊醒?

改变天道也好,维系国运也好,他从前认为那是无形的大道,要铲除的是无形的痼疾,所以从未想过为景祐九年的事复仇,因为在大道面前,仿佛私人恩怨也微不足道了。

却不曾想过,改变这样混乱的世道兴许也很简单,就如谢令鸢眼下做的,让每一个人得到应有的公正,洗刷英雄的冤屈污名,给忧国之人应有的敬仰,揭发世家的罪行,那浑浊终将沉淀,于是也就复有了清明。

那一瞬想通了困扰他长久的事,他看谢令鸢的目光,忍不住有了一点点……敬仰……

真正的高人是什么?

真正的高人就是随便说句话,都能让人领悟到无穷的奥义……

郦清悟,很欣慰。

不愧是九星之首,保护着这样的女子,为其披荆斩棘、开拓道路,他的人生才仿佛晨星冉冉升起,充满了黎明的希望啊。

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忠心。

于是他在谢令鸢的命令后补了一句:“再去找找朔方郡前些年修的地方志,《货殖志》里都会附录榷场交割的账目。”

因长期扔在地窖中,没有风吹雨淋,袋子上印的用于榷场交割的编号,依然清晰可见。

再与当年的《货殖志》账目上交割入库的存档对应,证据确凿,就足以为当年事翻案。

——

监察卫照着吩咐收拾完,杨犒被他们带走,众人也爬出地窖。

已是后半夜了,谢令鸢跪在地窖外,伸手抓住何贵妃,将她拉了上来,道:“若顺利的话,我们这两日便可以找到陛下了。”

何贵妃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容色还是平静的,滴水不漏地回道:“那速回客栈吧,以免误了行程。”

谢令鸢揣摩不出她的态度,直接问她也有故意之嫌,便不再提起。

三人骑马一道往回走。

何贵妃稍稍落在后面,看着杨犒等人消失在视线,天地间一片寂静的白。

何家用过很多手段,她都是懂的,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爷爷常说,政治上的事,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只有成功与失败的高下。

政治只论成败。

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兴废危亡的大事,怎么能分辨什么是错?

又什么是对?

世上本就没有恒定不变的道理,唯有胜者为上。

眼光看得长远一些,无论当下褒贬,待千百年后,谁还记得史书边角上的这些恩恩怨怨?

纵使记得又怎样?

家族历经千百年岿然不倒,存在着,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对杨犒揭穿的阴谋,她虽觉得难堪,却甚至说不出何家的错来,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分难堪,是因她入宫以后懂了堂姑姑的苦楚,出宫以后又看到了天下人形形色色的苦楚。

不懂和看不见的时候,她不以为然;可是看到了,想通透了,发现这些悲哀隐忍和民不聊生,都是自己的亲人一手造成,为的是保全家族的富贵长兴,她才疑惑这样似乎是不妥的,于是昔日屠眉骂她的话,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了。

这认知让她万分沮丧,甚至生出了隐隐的抵触心。

可这苦闷也不能对德妃讲,因为这是何家布设的阴谋。

这心便仿佛被紧紧捏住,却无处发泄,无处释放。

细雪飘落在她的脸上,渐渐融化,她都无甚所觉。

只千思万绪,觉得自己不该有谴责何家的心思——这太荒谬了。

何家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家族,家族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么?

她轻轻叹气,满腹的心事在空中化作了白雾,有如实质。

她想,待寻到陛下,她就回长安,听爷爷和伯父为她阐明做这些事的利弊,她想厘清这究竟是对是错,对错在哪里。

对,有些事,一定是有对错之分的。

不然杨犒不会惭愧了那么些年,德妃方才也不会那样愤慨。

——

他们清晨回到客栈,连夜跋涉了数十里外的郊县,何贵妃已是困乏难当,可回到房中,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想到小时候叔伯讲的道理,一会儿是屠眉骂她和山匪一路货色,一会儿是从煌州到并州绵延千里的民不聊生的荒芜……

客栈外,随着天色渐亮又热闹了起来,不到巳时,早起练武的武明贞来叫门,催着她们赶快退房拿回路引纸,好去城门口排队。

谢令鸢翻来滚去地赖床,武明贞不好踹她和贵妃,于是一脚把林昭媛踹了起来。

杀鸡儆猴,林昭媛的惨叫响彻寰宇,谢令鸢赶紧从榻上坐了起来。

朔方城因前些日子西魏的进犯而戒严,每日午时才开城门,申时又会闭门。

只留两个时辰的开门时间,引得众人怨声载道。

才巳时过,要进城的人们已远远排成了望不到尽头的长队。

不少有仆从的商队,都一早由仆人去城门口挨号,甚至有人卖插队,还因此和后面的人打了起来。

谢令鸢打着呵欠,这感觉不比面签美国大使馆差。

待到午时城门开,天色依然未晴,风中夹带着雪花,人们牵着马等待入城,不免谈论起近来的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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