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落魄江湖(1 / 2)
人生当中的许多情景,霎如白驹过隙。回想年小的时候,在将军府一进一出,到了出府离开之日,回首起初刚进来那一天,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永禄八年,府中生变之后,我被师傅接去清水寺,仍然暂且留在他们那里,继续学茶艺。
有一天深夜,我见到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和尚被一群神色紧张的家伙接来山上的茶庐,他总是不知所措的样子,就算没出什么事情,也是这样子。我初入将军府之时,在他哥哥身边见到他,那会儿他就这样。师傅说,他叫觉庆,从小就在兴福寺出家。
兴福寺大约在唐代传自中土,起初由镜女王建寺。此后,成为南都七大寺之一,人才辈出。平安时代兼管春日社,威势更盛,拥有庞大之庄园与僧兵。随着义辉他们家族的时代步入式微,由于兵乱频仍,僧众纷纷自立门户,庄园又多遭豪强收掠,故寺势逐渐衰落。
因为觉庆的哥哥当上了将军,义辉被选中成为强势家臣手上的傀儡,身为弟弟,觉庆自幼就被送去一乘院当和尚。大概他从小就不知所措,因为一直任由别人摆布,命运向来不由自己掌握。
我还看到有两个更年小的和尚跟在他后面,师傅说:“两个都是他弟弟,大一点的那个是担任鹿苑院院主的弟弟周暠,小一点的那个弟弟叫周皓。他们的生命都处于危险当中。”
觉庆的哥哥义辉将军被谋害后,没多久他两个弟弟也被杀害。义辉将军的近侍藤孝设法救出处于险境的觉庆,他不知所措地在我父亲的帮助下,由我家翁信虎公陪伴逃往甲贺郡。在这场他家的变故中,我失去了父亲。
记得老家翁信虎公在我父亲冢前唏嘘流泪,喃喃的说:“这是什么样的父子呀!我帮助义辉和他弟弟,我儿子却支持他们的敌人久秀和三好三人众,一步一追杀,四处亡命……”觉庆不知所措地在坟前念经,直到被我那老家翁打飞他的木鱼,老家翁叹息道:“踏上了这条路,你不再是和尚了!”
从此,这个名叫觉庆的和尚不知所措地踏上了一条除了任人摆布就是逃亡的命运。后来他写了一首汉诗,表达他平生无尽的哀愁:“落魄江湖暗结愁,孤舟一叶思悠悠。天公亦怜吾生否?月白芦花浅水秋。”
痛失了兄长义辉,又失去了弟弟周暠和周皓之后,这个自幼被送去剃头的和尚不再叫觉庆。永禄九年二月十七日,觉庆还俗,改名义秋。在甲贺的惟政和伊贺的义政斡旋下,六角父子同意让义秋住进野洲之村落,在此号召天下。然而义秋等了很久也不见有能够协助他上洛的诸侯出现。他兄长那位绰号“越后之龙”的好友每当要出兵上洛,就被我家那位大膳大夫信玄搅局、死死拖住后腿。身为关东管领、声言一生忠于义辉将军的“越后之龙”谦信公,最终一事无成。
永禄十年十二月义秋移居越前,住进义景家族给他提供的一乘谷,栖身于安养寺。义景连日举办宴席盛情款待,丝毫没有着急上洛的样子。其实义景正为越前的一向一揆烦恼,同样也无力上洛。永禄十一年,义秋在越前举行元服礼,由义景给他加冠,宣示成年。并且认为“秋”字不吉利,改名义昭。义景家臣光秀为他奔走四处,最后建议寻求信长的帮助。心急火燎的义昭于是请求信长出兵。次年,清洲军护送他顺利上京,三好三人众退出京都。朝廷封义昭为征夷大将军,同时叙从四位下的官位。流放对暗杀义辉持纵容态度、怂恿皇廷封义荣为将军的前久大人。
然而信长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再恢复旧时代。最终被信长放逐后,虽然室町幕府已经灭亡,义昭却不愿就此善罢甘休,他要重新上洛。义昭依然长期保持着征夷大将军的官位,痛失了好朋友义继之后,他移驻纪州的兴国寺,依然保持着被流放以前的权威,甚至对京都五山的住持还有任命之权。为避清洲军追击,又移驾到辉元辖下之地,在一个名叫“鞆”的地方开设流亡幕府,史称“鞆幕府”。
此前辉元家族并没有要与信长为敌的意向,他们只是派遣了安国寺惠琼,去充当信长与义昭之间的交涉调停。在信长麾下的秀吉与惠琼进行和平交涉期间,义昭由若江城逃难。后来信长倒是对义昭回归京都之事作出了承诺,义昭却得寸进尺向信长提出归还人质的要求,结果交涉破裂。之后义昭向惠琼表达了想去辉元领地的希望,但被惠琼拒绝。原因很简单,如果接受了义昭的投靠,辉元家族必将引来杀身之祸。自感无法再麻木下去的义昭乘船冒险,突然进入辉元辖下之鞆地,这一步险棋就迫使辉元家族不得不表明立场认真站队。
义昭向鞆的移动,使一直保持中立的辉元家族迫不得已摆出了反信长的姿态。同年十一月本愿寺显如与辉元家的元春应义昭的要求举兵上洛。信长由此找到了进攻辉元家族的借口,命秀吉、光秀征伐辉元。经过一进一退反反复复的拉锯战,信长势力一步一步地向辉元领地扩张。
为策应显如和义昭,“越后之龙”谦信在手取川之战击破清洲军,但谦信公随即死去。就连最顽固的石山本愿寺也因力竭难支、不得不投降信长,清洲势力达到鼎盛。此时义昭身在鞆地仍然发出无力的呼唤。而光秀麾下家臣中诸如伊势的贞兴、蜷川的贞周等人多为昔日室町幕府的幕臣,他们念念不忘旧主,听到了义昭无力的召唤。我家灭亡的那阵风雨飘摇骤剧之际,我不止一次看到这班昔日曾与我家翁一起陪伴义辉将军的老伙伴流着泪对光秀说:“人不能忘本。”
然而时势一变再变之后,没想到最终我遇见的当初那个年轻和尚觉庆,后来又当了和尚。秀吉成为“天下霸主”的年代,义昭辞去了征夷大将军之职并且重新出家,法号昌山。为抚慰之,会做人的秀吉让朝廷给予其与皇族同等的待遇。往日的将军感慨万千,十几年的流亡生涯早已削平了复兴家业的雄心壮志,义昭再次出家。他跟我说:“已奋斗过,输也无憾了。”
这个从前叫觉庆、后来叫昌山的老和尚尽力为秀吉与义久家族之间讲和的时候,我也来到了义弘身边,在殿堂前做完劝说归顺的表面表演之后,义弘和幸侃拉我去他们家后园里面,我们一起紧锣密鼓地进行应对即将开始的“九州征讨”作战筹划。那段日子,我通过跟随身后的正纯,秘密与家康身边的正信保持联络,我们不希望九州被秀吉吞掉。要帮着义久兄弟先打疼秀吉这个“天下霸主”,然后通过讲和谋求表面归顺。这个策略,就是家康“小牧长久手”的策略。
义弘和幸侃布下杀阵,以勇猛的颖娃家悍将、年仅二十九岁的久虎之奋战而死,搏杀十河存保等诸多秀吉与四国联军名将,吓得有勇无谋的仙石秀久抛弃诸将一路逃回四国。被这般丑态所震怒的秀吉,没收了秀久所有领地,放逐山野。后人大多以“天下第一的胆小鬼”来责骂仙石秀久。然而秀吉养子秀次、甚至还有爱将堀秀政在“小牧长久手之战”又何尝不也如此落荒而逃?
从前叫义昭的老和尚昌山在促成秀吉与九州和解的期间,对秀吉的印象又有所改善。秀吉还给了他一万石封地,他十五年的归京夙愿终于得以实现。从此昌山常跟着秀吉出征。放弃了“征夷大将军”称号的昌山随秀吉转战各地,成为世人眼中武家之栋梁。庆长二年因肿疮之病去世,享年六十一岁。
“幸侃不靠谱,”信包抹了一下俊俏小胡子,起身拿了半瓶红酒,取几个杯洗了洗,分别置于我们跟前,倒酒时冷笑道,“身为九州那边的家臣,我看他也跟我们这边的秀吉差不多。让人信不过!”
“可你这番酒不就是秀吉送的么?”信照拈杯品尝红酒,咂嘴说道,“他送你一箱,才送我几瓶。对你够意思了!”
“几瓶红酒就能把你收买了么?”信包以瓶就口,饮掉剩余的酒,翻了翻眼,夹烟卷儿落座,说道,“他送一车,我也信他不过。这些人跟谱代家臣不同,他们都投机得很。只有谱代,才是跟我们绑在一条绳儿上的蚂蚱。不过这年头的谱代,也越来越不靠谱。分封到了外面之后,个个脱缰之马,不野也野了,谁能拴得牢他们?”
“送了我两瓶,”长利伸着手指,小声对我说。我瞥他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只是抿嘴微笑不语。信照拍长利一下,笑觑道,“都跟长利这样就好伺候了。信包不好伺候,似乎也对谱代家臣颇有微词,你不会是暗指分封越前的权六老爷子罢?他一车一车的地方特产和亲手做的腌菜没少拉回来给你吧?拉我那儿搁着成堆了……”
“送了我两车,他做的腌蒜头和辣韮很好吃。”长利伸着手指,心满意足对我说。我瞥了瞥他,只是抿嘴微笑。信包伸嘴到炉边点烟,摇头道,“算了,先不说这些了。谁忠谁奸,不写在脸上。板荡识贤臣,日后见真章。”
信照纳闷道:“吃喝这么高兴的时候,你为何忽有这番感慨之言呢?”信包吸了口烟,吞吐烟圈儿成串飘浮而出,仰着头说道:“你就当我喝多了啊,有时候我觉得那些被流放的才是真忠心。林秀贞、信盛、以及信正的舅舅一家,还有那个说赶走就赶走,说召回来上战场就乖乖回来当炮灰的丹羽勘介……你看看林秀贞、信盛,给我们家干了一辈子,如今一把年纪了,净身出户,赶他们走,可有怨言?无非哭着离去,流落在外,多少老年人熬不过一年半载就病死于山野?尤其是信盛,他可是曾经侍奉我们家两代的老臣。信盛用兵冷静,常被委以殿后的重任,因为善于指挥撤退中的部队,与擅长进攻的胜家权六并驾齐名。早从桶狭间之战在善照寺寡兵与义元大军奋战以来,参加我那位当家兄长指挥的所有战争,几乎从无缺席。自从伊势长岛对战一向宗徒显得力不从心,然后又久攻不下石山本愿寺,信盛及信荣父子两人竟被流放山野,信盛熬不过一年就死去,才五十五岁。”
“自从三方原增援家康大败开始,信盛的运气就不好啦,”信照夹虾肉球儿给我,也放一颗到自己嘴里,咀嚼道,“从那次起就急转直下。信盛率领三千兵,去三方原支援家康,看到甲州军攻势如此猛烈,信盛率先撤退,致使平手泛秀阵亡,一门死绝。这之后信盛越来越没胆气了,什么叫‘夺气’?这就叫‘气为之夺’。当然我们兄长对他不满,也是积少成多。后来信盛在流放中死去,兄长反而过意不去,又将他儿子信荣召回来,让他返回仕奉信忠。古人常说‘伴君如伴虎’,你看史书上那些朝代,动不动就砍脑袋、甚至满门抄斩、株连多少族,咱们兄长只是把这些人流放,相比起来算仁慈多了。”
我小声问道:“前次听秀吉告诉有乐,还以为刚刚发生没多久呢,怎么他竟死了呀?”信包拈筷子啪的敲开信雄朝我脚边晃近的大脑袋,说道:“差不多快一年有余了吧?有乐出去跑一趟回来,还以为信盛、林秀贞他们仍在家里呢。糊里糊涂,懵头懵脑,对谁的死活都从来漠不关心。你知道他小时候有一阵子去跟义昭那个弟弟玩耍得很好,结果那个玩伴被杀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既不惊讶,也看不出悲哀。就那谁,你还记得吗?叫周暠还是周皓那个……”
“周皓应该是小一点那个,”信照夹蛙肉放我碗里,吮着筷子说道,“记得我那时也跟其中一个玩耍过。想不起来是周暠还是周皓了,总之他们俩人很相似。义昭这两个年小的弟弟竟然全都被久秀他们杀了,也真够狠的。我听说是义荣叫人杀了一个,久秀也诱杀一个。后来久秀的手下追杀逃出京畿的义昭,还跟你父亲和信虎公干了一仗,听说很惨烈的是吧?”
“率队的是柳生宗严,”信包搁箸抬眼,向我投来若有感触的目光,说道,“我听闻他不忍赶绝,目睹了你父亲‘筑后守’大人力战中铳,仍然浴血奋战,掩护信虎公与义昭撤离。据说宗严突然出手,斩杀了同行的刺客,一个不留,扬长而去。后来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被久秀猜疑,还给宗严穿了小鞋,没少吃苦头。我兄长闻知你父亲如此身故之事迹,当众竟红了眼圈,眸中有泪花。从此在他心目之中,你的份量似更不同。”
柳生庄的庄主宗严,并不甘于只在垂柳荫下做一个土豪。他曾是阳舜坊顺庆及后来三好长庆的家臣,与三好家翻脸后又成为信长进入久秀领地的向导。宗严与久秀属下的多武峰众徒作战时被射中拳头,随即在返回柳生谷的归途半路坠马生命垂危。那时我和流浪的家翁信虎公遇到他,陪伴他至痊愈。听闻其长子严胜于辰市合战中被铁炮重创后无法挥剑,备受身心创伤打击的宗严退隐。但其实只是托病引退而潜心研练剑法,宗严起初向“一刀斋”学刀,其后跟随“神取”学剑。自从遇见剑术大家信纲,宗严先败于其弟子丰五,随即请求与信纲再战,败于信纲。从此宗严心悦诚服,成为信纲的弟子,不久后领悟“无刀取”的奥秘,成为畿内第一的剑豪。
他第五个儿子宗矩日后成为兵法大家,起初在我身边,随后成了秀忠的剑术师傅,跟随将军秀忠一同出兵征战,守护在他的身旁,深获信任,受封从五位下的官职,负责监视各诸侯。宗矩晚年仍持续受恩赏,官阶晋升至从四位下,领地达一万二千五百石,得以位列“大名”。秀忠去世后,因见我出家无聊,宗矩亲自拉来一车我喜欢的书籍,还让他的友人泽庵帮我将这些有用的书推而广之。
我很高兴,毕竟这些书急难找齐,其中主要有明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徐光启的农书,尤其是我觉得对老百姓很有用的《甘薯疏》以及水利、树艺、蚕桑、牧养之类著作。我委托泽庵尽快将《甘薯疏》抄录寄给九州的义弘儿子忠恒家里。后来听说他们萨摩那边种薯越发出名了。
秀吉家族彻底灭亡后的那一年,家康赐封为武士、俸禄二百五十石领地的英国水手威廉·亚当斯去琉球逛一趟顺便如获至宝的带回番薯,并由平户英国商馆长理查·考克斯在我们这儿成功栽培生长,其实并非最早,那是英国人吹的。九州那边老百姓早就种薯,幸侃最爱吃。义弘儿子忠恒他们派遣家臣吴济去征服了琉球后,就更不缺薯吃了。其实薯早就从琉球或者别的地方悄然传去了九州,然后蔓延四处了。称为“地瓜”的东西甚至当我年少时候在清须乡下也见过,还吃了它的叶子。而在甲州,我们山上还有形状各异的薯,用糖煮很好吃。
大约在宽永十年,时为明崇祯年代,徐光启去世。在他编译的历书中,他引进了圆形地球之说,介绍了经度和纬度的概念。他根据第谷星表和传统星表,提供了第一个全天星图。当时我怀着叹惋的心情翻看了徐光启参加编译的《测天约说》、《大测》、《日缠历指》等书,其中有他和利玛窦共同翻译的《几何原本》,以及他撰写的《勾股义》,可惜我看不明白。就转头笑问阿福:“什么是‘勾股’啊?”身后这位诡异的老女唯唯喏喏,抱着我的小狗一脸懵然。年幼的由罗在奶妈阿福怀里天真地舔着爪,随即向我吐舌儿。
阿福在我面前就是这样,总显得比那只名叫由罗的小狗还乖。然而我知道,她在别人跟前作威作福。
宗矩也著书,同车给我送来的就有他写的“兵法家传书”和“玉成集”,这些我倒是能看懂。其实他在治政与计策上的成就和贡献远远大于其在剑术上的造诣,秀忠的儿子家光在计略上有疑问时都会去询问。这也是其受到宠信的缘由之一。世人则多数将他看成恶吏。
“信照跟宗严也算是半个同门,”信包抹了一下俊俏小胡子,随即吸了吸烟卷儿,吞烟吐雾道,“听说他跟‘一刀斋’学的刀法。你那叫‘一刀流’是吧,信照?”
“不提这些了,”信照摆了摆手,忙着夹菜到我碗里,摇头说道,“我就砍瓜切菜行。咱们家这些小孩都不爱打打杀杀,其实信忠跟他爸爸也不怎么喜欢攻这儿攻那儿,不过我们从小没了父亲,周边群敌环伺,处境又险恶,我哥从小当家,他也是逼出来的。其实他本来比谁都爱四处去玩。”
“走上了这条路,想全身而退就很难了。”信包啜饮红酒,叹了口气道,“就好像你家那个胜赖,他就是骑虎难下。本来并不争着当一家之主,偏偏让他来当家了。结果别人不服,他又没钱可用,取天下取不成,唯有坐以待毙。就算他想投降都不行啊,即便想讲和也讲不成,家中其他人不允许他示弱,我那位当家哥哥也不接受……唉,我们替他忧心没用,这个局面难以善罢。”
我并无求他们为我家那些人说情的想法。在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跟前,其实他们说不上话,就算说了也没作用,反而难免要使他们自己处境难堪。我知道即使归顺或可避免家破人亡,胜赖身为甲州之主信玄子嗣,他宁死也不会做此抉择。况且我听说信长不允许胜赖他们归降,还明确下令不许高天神城里被围困的甲州将士投降,让三河方面致他们于死地。
我只想去胜赖身边,设法帮他阻止开战。就在暗转念头之时,听到外边有人叫喊:“快看怪鸟!”信雄晃动大脑袋而出,往庭院寻声觑去,随即又转返,拉我之手,招呼道:“快跟我出来看怪鸟。信照、长利,你们也出来瞧瞧那些是什么大鸟来着……”
“想是传说中的鸵鸟,”我被拉去廊外,鞋还没穿好,旁边就冒出了一些好奇的家伙,聚在庭院观鸟谈论。信孝从股后拔个茄子出来,伸去喂鸟,说道,“我听信澄那边帮他养骆驼的家伙说,鸵鸟大概就是这种形状……”
“想什么呢?”贞清赶着那些怪鸟穿庭过院,摇着头自感好笑道,“哪来的鸵鸟?这是西班牙商船送来的火鸡。昨晚你们才吃着它们的肉,今儿转眼就不认得它们本尊啦?”
“火鸡长这样?”就连信包出来一看,也惊讶道,“这副尊容真是太丑了。没想到它们长这样难看,你们看那嘴和下巴还挺恶心的。毛稀稀拉拉,皮也皱皱巴巴、疙疙瘩瘩……昨天我直接吃火锅里的鸡肉,没瞧过其生前完整形状。要是先看到它们整个样子,我就没胃口了。”
“吃都吃了,还要选美呀?”贞清赶鸡道,“番鸭你们也嫌丑,不是照样吃得很香?别光看热闹,过来帮忙!我要把这些鸡赶去给阿市那边,还须分出一两拨顺便送去给阿犬殿,以及犬山殿……”
我趁帮着赶鸡,一路琢磨怎样开溜。即便不太舍得就此离开这家人,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正穿廊过院,忽见前边有一帮家伙伸着脖子在假山石头上往高处爬着眺望,有人指着某个方向说道:“信正的小祠着火烧掉了!”我闻言转觑,然而从这边望不清有无火光烟焰。一人提桶匆匆跑过,叫嚷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帮着扑火……”贞清赶着鸡问:“怎么回事?”
“他的书全烧没了,”一个提桶的家伙往鱼池里勺水,说道,“还好他没事儿。不过也没什么损失,里边只堆放有一部书,本来就没人看。”
“说不定是他自己烧掉的,”信包招呼我们往回走,摇头叹道,“送给谁都不肯要,虽是送给我一本,可我也没看。咱们回去罢,料想这会儿烧都烧没了,还扑什么火?”
信雄拉我回屋,先奔跑而入,趁信包还没进来,忙捋袜而觑,口中赞美道:“哇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好看!”我红着脸说道:“没什么好看的,都有点浮肿了。”信雄拿着足愣眼问道:“可我没看出来呀,为何浮肿呢?”我忙掩言道:“那是因为怀有……啊不对!怀疑是被你捏肿了呗。”
信照进屋瞧见,啧然道:“又干什么?别给信包看见了,挨揍我不护你。”信雄捋回袜子,捧着说道:“没干什么。婶婶说她脚肿,我帮她按一下摩,揉一会就好。”信照伸着头看,见我窘得不行,就掏出一只青蛙,捏其两腿,攥握在手,往信雄头上挥蛙拍打。信雄转面问道:“拿什么东西敲我?”随即脸上又啪的挨了一下,才看见是青蛙。信雄张嘴作势来咬,瞪眼道:“信不信我吞掉它?”信照捏着青蛙顺势塞入他嘴里,笑道:“不信你真能吞得掉。”
说着随手一拍,那只青蛙猛然钻入信雄口腔,整个儿堵在嘴里。我看他样子难受,不免担心地问道:“他会不会噎死啊?”信包跟人搭完话转身回屋,见状讶问:“茶筅儿,你在吞食什么?还剩两条腿在外……”
“他吞活蛙,”信照笑道,“厉害吧?好大一只肥蛙整个儿吞入口……等一下在信雄肚子里蹦跳,你们看它能不能在里边跳一整天。”
“简直了……”我一阵肠胃不适,转身跑到外边去找地方呕吐,听见信照在屋里叫嚷,“吞下去了!吞下去了!他真的吞掉了……”
“是吞下去,还是钻进去的?”邻院好几个人闻声来瞧,纷纷好奇而入。信包在屋里啧然道,“这也能玩?别玩死他。长利,你去叫大夫来。信照,你们快想个办法干掉他里面那只活蛙……赶快!看他这样子,我都要吐啦!还吃什么蛙粥、劳什子的青蛙火锅?你整一只活蛙钻进信雄肚子里面闹腾,这太恶心了!”
我伸头往门里说道:“试试用醋灌他……”没等说完,又转身去吐。听见信包在屋里懊恼道:“去找一瓶醋来!你拿酒来灌他干什么?浪费我整瓶好酒……”长利说道:“先试试看他喝多了会不会吐出来。”
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头走来,皱着脸说道:“吞了一只青蛙吗?这都能吞得下去?”我在廊柱后边望着他走错地方,又昂然转返,灰发老者仰面走到我跟前,望着屋梁说道:“你不要四处乱跑。外边那些坏蛋还没杀光,若撞见了,随时捉你去做成酱菜!”随即径直走向廊角,见已无路,昂首转回,问道:“哪屋来着?”
我指了指身后那道门。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嗐了一声,掏个皮囊儿走进屋里,昂首说道:“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泪来着,你们灌了他什么?”信照呛咳着回答:“热辣的红椒油。”灰发老者啧然道:“那东西不行,用我这烈酒试试看。别人送的马奶酒,味道酸酸的,也不知咋的了。拿去灌他!”
我在廊间愣望,只见一个扛铳老僧抱瓮走来,嚷道:“醋来了,整瓮给他灌下去,看那只青蛙蹦不蹦出来?”灰发老者瞪眼问道:“不蹦又怎样?”扛铳老僧握拳往信雄肚皮捶了一下,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说道:“我以前练过七伤拳的,多捶两下,树都会烂心,何况他里面那只青蛙……”信包啧一声说道:“别闹了,快过来帮着一起按住他,直接灌进这瓮醋试试看?”
“出来了没?”我穿鞋之际,伸着头在门外探觑,只听屋里呕吐声热闹,而且气味难闻,我捂鼻缩头不迭,信雄突然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差点儿把我撞翻。信照呕吐道,“快拉住他!”
“咦,为什么反而是你们在里面呕吐得这么热闹呀?”没等我看清,信雄拉我就跑,他冲在前头,一路碰撞道,“小婶婶,咱们出去玩!”
我愕然问道:“去哪儿玩?”信雄拉着我东拐西拐,穿廊跑得飞快,头没回的说道:“越远越好,别让他们折腾我……”我被他拉扯衣袖,急甩不开,耳听得背后追赶的动静居然反而被甩掉了,不由诧异道:“你怎么跑这样快呀?”
信雄突然转身搂腰,将我抱起来跑,说道:“拉你跑还不如这样更快!”抱着我奔进树多的园子,脚步不停,一溜烟窜出老远,跑向前边翠叶掩遮间隙现出的院墙,说道:“瞧,谁也想不到咱们从这边溜出去,我刚才一路改变了好几个方向,足以迷惑他们……”我难抑纳闷道:“这是要搞什么鬼啊?”
信雄将我顶上墙头,说道:“快捉住墙外那根竹枝,我推你一下,你就顺势荡下墙去。”没等我听清,他就推我翻堕墙外,我急忙探手扳住竹枝,随着竹裂声响,我摔下斜坡,护住腹间,骨辘辘翻滚,随即坠进草丛,掉入坡底的清涧里,抓着水边草藤,湿漉漉地爬了出来,不意信雄从斜坡上急滑而下,撞作一团,晕头转向。
我还没反应过来,信雄拉我就跑,奔入林子里,说道:“往这条路,他们猜不到。”我不禁郁闷道:“我更猜不到有这一出……你是吃错了什么吗?跑这么快,还拉我跑这么远,去哪儿?”
“瞧!”信雄拉我转来转去,突然窜入大片树丛,又钻出来,指着前边水光粼粼处,说道,“前边有只小船。果然一直还在那边靠岸泊着,咱们快去坐船从水路离开,料必没人想得到……”
我被他拉上小船,正趴在舷边呕吐,信雄突然又蹦下水,趟去岸上,懊恼道:“这船没桨怎么行?先等我一下,我去拗一根竹子……”不待我回答,他就跑开了。我呕了一会,才觉得头晕目眩之感渐减,身后“咚”一响,信雄又蹦上船,拿着两根竹杆,说道:“有东西划船走了。瞧我还多拿了一根预备着,是不是很聪明?”
我坐在船头愣问:“这条河是通往哪里的?”信雄荡舟道:“这不是河,是养鱼的池塘。”我听了就哦一声,恍然道:“难怪我觉得刚才一直在转圈儿来着。你带我到鱼塘里划船,玩得开不开心?”信雄摇着竹竿说道:“记得这边草多处应该有一条水路通向河道……噢,找到了!咱们从这里溜掉,没人会想到我有这么聪明。”
我瞅着他撑竿将小船划进苇草之中,拼命往里挤,最后卡在那里。任凭怎般捣腾,船也不动了。信雄下去推了一会儿,懊恼道:“不行。堵住了,我们下来走路罢,记得前边不远就有小河,应该还有船可偷。”随即抱我下来,往苇中乱走。
我既窘且惑,不禁蹙眉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呀?”信雄摇晃脑袋,不时嘴角冒泡儿,闷声说道:“先逃出这里再说。”乱窜一阵,突然水陷腰间,我正感不安,信雄忙挣扎着爬去水浅之处,拽我上来,撑着竹篙说道:“前边有条小船。”
“然后呢?”我被他放到那条脏兮兮的小破船上,愣着眼问了一声。信雄伸篙撑船,说道,“然后我把船划走,谁也想不到。瞧!划了一会儿,河面渐宽,料来不出半日,从此海阔天空……”
我低头看了看脚下,蹙眉问道:“可是船里漏进来的水越来越高了,转眼快漫过腿肚子,怎么办啊?”信雄安慰道:“没事,再撑一会儿,划到河弯那边或许还能找到更大的船。”
又撑一会儿,我从水里抬腿说道:“接下来我快要在船里游水了,怎么办呢?”信雄半身浸泡在水中,荡舟道:“再撑一阵,就快要到地儿了。”
“我已经踩到地儿了,”我从水下冒头出来,吐了一口水,只见信雄的大脑袋从河面淹没。我连忙又潜入水中,捞他上来,一迳扑腾,总算挣扎着游到岸边,弄了半天才使他吐水而醒,我舒了口气之余,不禁纳闷道,“你怎么不会水性就敢跑来玩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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