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晴也夏深（1 / 2）

白雉山里跑出来三匹马，此时紫马白马并辔而驰，远远拉开了一匹黄马。马踏春风，王敬先扬鞭大笑道：</p>

“大哥！打马快些，似这样慢，多久才到京口！”</p>

“到了，这便到了。转过这蒜山就是京口城，前面长亭馆子里打个尖吧。你二人骑的龙驹当然嫌慢，我这匹已吐开白沫了；鞍子上的屁股不歇，总得让马喘口气……”</p>

下马进店，店里热火朝天，顾不得照顾刘裕三人。</p>

四五个伙计摁了头山猪，正忙着开脖子放血；那山猪当胸贯了一枝长箭，箭头是个倒勾，箭枝能有一寸半的粗细。</p>

院子角落是口甜井，井边悄么声立着个九尺汉子，掬了井水，仔细刷洗着一匹青鬃大马。那青马毛鬣之间的泥浆都已冲干净了，汉子站在马侧，小心收拾着粘在马腿上的苍耳和鬼针草。</p>

檀二爷朝刘裕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院角看看。院角歪靠一把强弓，弓有五尺多长，弦子是七八根牛筋缠的，看来有六十多石的弓力；箭壶大的像个画缸，里面满插长箭，正是野猪心口里捅着的家伙。</p>

弓箭旁边，支了两口擀面杖尺寸的短枪。王敬先手贱，走上前举起那对双枪，比比划划道：</p>

“四棱的尖，尺二的攒，这玩意儿耍起来，两股枪花也是漂亮。那汉子，舞弄舞弄，让小爷掌掌眼！”</p>

“不得无礼！”</p>

刘裕厉声止住，赶忙赔礼道：</p>

“我幼弟为人轻率，不是有意冲撞壮士，多多担待。”</p>

那汉子擦了把脸，只见他生的须髯壮美，傲骨丰神。扑了扑衣上马尘，甩甩手中井水，从怀里掏出一方纶巾戴了；井边解开马，熟视刘裕腰间双刀，汉子微笑道：</p>

“你两个兄弟，骑的都是天下名驹，万金难买。看你也是走江湖的，在外面瞎混一通，连匹好马也混不来，如何糊口？如何养家？”</p>

刘裕默然，心里直纳罕，这孙子管的还真他娘宽。</p>

背弓取箭，抬胳膊一捻王敬先的腕子，那双枪凌空打了个转，莫名回到原主手中。敬先还在错愕，汉子高声吆喝店家道：</p>

“这山猪柴的很，整头都送你了——单给我留下三斤肚子上的雪花肉，再把四个蹄子收拾干净了。等下午西津渡的渔子经过，帮我代收两条鳜鱼；钱已结了，你们不用管。收了鱼，取好肉，入夜前送去城中的旅驿。若是迟了，我把你小店一把火烧光！”</p>

翻身上了青鬃，汉子怒视一眼刘寄奴，就此飞马而去。</p>

檀二爷笑道：</p>

“大哥，你是欠了他钱？这伙计横眉竖目的，和你似有旧怨。”</p>

“天晓得哪里的过路强人。我年少在京口城里厮混时，专打这种摇鸟晃蛋的贼王八……”</p>

喝口茶的功夫，连饭也不许两个弟兄吃；马渡西津，又回寿丘山。刘寄奴近乡情怯，心里惦记着媳妇儿，一路数算着日子。</p>

寿丘山下，日头过了正午。</p>

山居巷陌依旧，草树斜阳，坡田里荠麦青青。</p>

田间见有农夫耕作，刘裕把头撇过一边。</p>

“大哥，怎的？”</p>

“我爹。”</p>

檀、王听言就要下马跪拜长辈，刘裕叹道：</p>

“打小老东西就没养过我，我是在舅家奶大的。我自问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只是孝不来。”</p>

地头里众农纷纷嘈杂议论，那老农却满脸惊惶；一匹黑马挽着辕犁，忽然前蹄高举，口中嘶鸣不已。三人看那黑马，空有丈二形状，骨瘦如柴，身上鳞伤遍体，马肩也让辕绳拖出几道血痕。见马惊了，那老农挥鞭急打，嘴里不干不净，指桑骂槐：</p>

“我打你这不忠不孝的畜牲！我让你不听主子话，我打死你！打死你，扒了皮卖肉换钱去！”</p>

那马虽遭鞭打，目中眼神却仍桀骜；放下双蹄，巴巴地看向刘寄奴，鼻孔里呼哧呼哧冒着粗气。</p>

王敬先皱眉道：</p>

“大哥，这就是你常提的那匹踏雪铁鳞骓？”</p>

“绝不是，绝不是。我那乌骓是实实在在的龙种，年初行军前留在家里，特意嘱托你嫂子，一定用精料好生去喂。这绝不是！”</p>

茅舍篱门虚掩，家院已在眼前。篱门边盘腿坐了个短衣少年，一见刘裕双刀，腾的跃起身子：</p>

“你可是，北府刘寄奴？”</p>

“如何？”</p>

“刘大哥，孟龙符久等你不来！”</p>

“我们认识吗？”</p>

“我父子三人，全赖大哥周全。先父年初不在的，生前是官牢的狱卒；我兄长本是盘龙营的甲士，干犯军法，又是大哥把他从军吏的剑下救了！”</p>

刘裕恍然道：</p>

“老孟的儿子？孟……怀玉？你是孟怀玉的弟弟？”</p>

“正是！正是！数日前，城里得了信，说你战死在襄阳……”</p>

王敬先破口大骂：</p>

“是哪个王八蛋胡传？放他娘的屁！”</p>

“我兄长说，刘大哥膂力绝伦，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猛将，绝不可能轻易为人所败。只是城里谣言翻飞，你家中……就出了乱子。我兄长是外人，插不得手；兄长把嫂子和侄儿安顿进了城里，怕你回家寻不见人，命我日日在寿丘山等你——唉，小弟嘴笨舌拙，一言难尽。刘大哥，你自己进院去看吧！”</p>

刘寄奴一脚踹烂篱门，进了院，旧日的门竹被拔干净了，根根枯成扁担条子，花池种了大葱；入户的桃树囫囵个刨起来，也早让斧斤剁成柴禾。屋里忽听惊呼，大步闯进去，只见个半老婆子撅着肥屁股往柜里躲藏，让王敬先拖狗一般拽飞出来：</p>

“儿啊……你没死啊？没死好，没死好，活着就好，活着爹娘就放心了……”</p>

刘裕血气涌起来，王敬先拔剑在手，被檀道济一把摁住。</p>

刘寄奴道：</p>

“臧爱亲呢？”</p>

“娘也不晓得她……大概是知道你没了，抛家舍业就跟人跑了。城里人说，孟家两个小子日夜跟她厮混……”</p>

刘裕一脚抵住继母肩头，圆抡虎掌，把这老妇的半嘴松牙一掌打掉。反捉短刀，将刀把捅进老妇嘴里，撬住她仅剩的几颗嚼牙，刘寄奴阴冷道：</p>

“母亲大人，你儿妇是好女子，流言不可轻信。再问你一遍，你们如何霸了我家？我新妇十月怀胎，你又怎敢以强欺弱，这时节把她扫地出门！”</p>

刘裕拽出几寸刀把，溅了她满襟的腥血。老妇丧了半条残命，只管呜呜地咆哮道：</p>

“你爹……你爹！不干我事……”</p>

恼得那双刀恶汉又将刀把狠狠嵌进继母嘴里，拿她牙床子当了杠杆，几下便撬掉了她仅有的那半排老牙：</p>

“你看上什么了，大可以和我说，我哪次不是有求必应？哪次又少了你和爹的冬衣夏粮？儿子飘零半生，就只得这一个媳妇儿、一方小院、二亩薄田——母亲大人，能否高抬贵手？我的娘，清官难断家务；自己家门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到街头巷尾耍弄你那长舌！”</p>

敲落继母满口牙齿，只因老妇奉佛尊道，从此更是啃不动五荤三厌，只能喝粥。刘寄奴孝感动天，怒火犹不平息，又将继母舌头牵出，抽刀要落。</p>

王敬先大喝道：</p>

“大哥，让我一剑杀了这狠毒的婆子！”</p>

檀道济急急抱住刘裕：</p>

“晋室以孝治天下，今日所为，忤逆过甚。大哥，门外那兄弟不是说了，嫂子和侄儿周全得很，你千万不要冲动。倘若失手弄死了这老猪狗，从此就坏了名头……”</p>

刘裕终是松了刀子。</p>

叹息间，刘父牵马归门；进了屋，只见满室狼藉，老婆满脸是血，呜呜地说不出整话。这老农昂首抓低了刘裕衣领，左右开弓，大力掌掴不孝之子：</p>

“走，跟我见官去！老子非要告你个忤逆，非要在闹市活剐了你这逆子——就不该生下你这畜牲！你自打落地以来，给家里添了多少烦心事？一桩桩一件件，数得过来吗？祸苗子！人家说你死在江边了，你爹真就贪图你这点狗屁家业？还不是怕教外姓人占去了，这才当机立断赶跑那小婆娘！说起你那婆娘，自古男女成婚，哪一对不是父母之命，六聘三媒？你说她是你的妇人，我们当爹当娘的认过吗？我们就不认！”</p>try{ggauto();} catch(ex){}

刘裕也不还手，口中狞笑道：</p>

“你还知道自己为人父母呢？我生来没见过母亲，是你嫌我拖累，打小将我扔给舅家。爹，你给了我条命，还给了我个‘寄奴’的名字，除此之外，你给我什么了？你也配谈这个‘孝’字！”</p>

“我刘裕谪配人间，误投在你的膝下，那是我选不了的，我也并不恨你——”</p>

“只是别动我老婆，臧氏自幼漂泊无依，我们好容易相聚，苦着乐着搭起来锅灶，好容易有了自己的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