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徐行徐踏法（1 / 2）
嘉靖四十年，四月。</p>
浙江杭州，淳安县。</p>
恰逢梅雨时节，天地间充斥着风雨欲来的潮意，湿气甚重，颇为阴郁，看不清太阳已到何处。</p>
土路满是坑洼，四处泥泞，阁楼也显得破旧，腐败破旧的味道混杂在水汽中，窜出去老远。</p>
街上人影稀疏，且大多行色匆匆，垂首敛眉，偶有衙役上街巡逻，也是脸色沉凝。</p>
整座城市都充斥着一股连空气也紧绷的焦虑、不安。</p>
徐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p>
曾经的淳安县，因新安江灌溉，稻产丰富，在东南十九府中都算富饶之地。</p>
可这一切，都在六年前成为了过去。</p>
东南沿海一带，自太祖立国以来，便饱受海寇侵扰，战乱不休，虽有海禁制度，却难以根除祸患，甚至还因此令一批沿海人民铤而走险，最终成为海寇。</p>
所谓“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始之禁禁商，后之禁禁寇。禁之愈严而寇愈盛……于是海滨人人皆贼，有诛之不可胜诛者。”是也。</p>
严酷的海禁政策，最终催生出一位盘踞四海，势力遍布倭奴、琉球等地的巨匪大寇。</p>
此人名为朱天都，据传为建文帝后裔，麾下艨艟数百，战船过千，敢战之士以万计，乃东南沿海第一贼寇，被称为“宝龙王爷”。</p>
倭奴人则充满敬畏地称他为“鬼天皇”、“影子国主”，以彰显其人在倭奴国凛不可犯，至高无上的深重威严。</p>
六年前，这位“宝龙王爷”更是亲率数万海寇上岸，洗劫浙、皖、苏三省，攻掠杭、严、徽、宁、太平等州县二十余处。</p>
朱天都一路长驱直入，直抵留都南京城下，炮轰州城，杀人无算，横行八十余日后从容退走，令官兵只能望洋兴叹。</p>
其人为祸极深，恶名之盛，足令东南民众闻而色变。</p>
对他们来说，这位“龙王爷”的威严，甚至要更胜过那位只知修道寻仙，不问朝政二十余年的圣上。</p>
淳安县也在这次惨烈程度空前绝后的海乱中，大伤元气。</p>
县志记载，“房屋十室九空，人口十去五六”一语，没有丝毫修饰，而是血淋淋的现实。</p>
哪怕时至如今，这位海上巨寇手下的海贼、倭寇，亦是屡屡犯边，烧杀抢掠，令沿海民众深受其害。</p>
徐行挥手打散扬尘，大踏步地进城。</p>
无数隐蔽目光从街道的四面八方投向徐行，其中翻涌着诸多复杂情绪，好奇、惊讶、审视。</p>
缘由无他，只因徐行那种昂首挺胸的自信姿态，与这座压抑不安的县城，实在是太过格格不入。</p>
他轻车熟路地拐进一处小巷深处，伸手推开了药材铺子的大门。才进店，大片烟气便裹挟着药味儿，扑面而来。</p>
有位枯槁老人坐在柜台后，手攥烟杆，抬目望来，见是徐行，他眉宇舒展，手也松开，没好气地道：</p>
“门都不敲，真当是自己家了？”</p>
话是这么说，可老人话里话外的亲近劲儿，任是谁也感觉得出来。</p>
老人这家药材铺子，专做武馆生意，平日里来他这里拿药的，都是武馆学徒，血气方刚、自恃武力，就不免粗野了些。</p>
只有徐行，虽贵为馆主，却每次都是亲自来取药，且言谈温和、举止规矩，老人自然对他另眼相待。</p>
徐行凑到柜台前，见老人的戒备神态，奇道：</p>
“咱们这儿就是闹倭寇，也闹不到您郭老头上吧，至于这么小心？”</p>
老郭能在淳安县城开药材铺子，专门跟武馆打交道，自然是颇有手段，不至于如寻常人家一般，担忧被些许流窜倭寇骚扰。</p>
老郭眯起眼，古怪一笑：</p>
“海上的龙王爷闹不到，不是还有陆上的龙王爷嘛。”</p>
老郭颇有几分江湖人的豪爽，编排起当今圣上来，也是肆无忌惮。</p>
徐行的眉头皱起又拉平。</p>
“还是为‘改稻为桑’的事儿？”</p>
虽是问句，徐行的语气却极笃定。</p>
这些年来，皇帝大修宫观，大明宫内开支无度，官吏贪墨横行，国库早已入不敷出，又逢多天灾人祸，年景是一年不如一年。</p>
今年年初，当朝首辅严嵩为了增加收入，便提出了“改稻为桑”的法子，要把浙地一半的农田改为桑田，增加蚕丝产量，好织出更多丝绸，对外销售，以弥补国库。</p>
嘉靖帝龙颜大悦，当即批准实行。但这政策听上去虽好，实施起来却是千难万难。</p>
尽管皇上说了，改的桑田都按稻田收税，可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全靠种地养活全家老小的农户们，又怎么会愿意放弃自家的稻田？</p>
桑田就算收成再好，也不是能填肚子的吃食。</p>
若是遇上个天灾人祸，那些大户趁机压价收入，只怕到时候全家连口饱饭都吃不上。</p>
农户们又不是傻子，更深知这些豪强大户的手段，自然不愿将事关生死的命根子交出去，反抗得颇为激烈。</p>
官府也不敢贸然动手，生怕局面一发不可收拾，让始终对东南虎视眈眈的海寇摘了桃子。</p>
于是，就这么僵持了四个月。</p>
可现在听这意思，官府是又开始动作了？</p>
怪不得老郭如此戒备。</p>
堂堂大明官府，就算剿不了纵横海上的大寇巨匪，拿捏一群根子在地上的农户、地主，还不是轻轻松松？</p>
徐行叹了一声。</p>
官府、海寇，都是吃人的老虎，两虎相争，受苦的，终究还是他们这些百姓。</p>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给人活路了。</p>
徐行心里翻滚着种种念头，却并不显露出来。</p>
他交完钱，跟老郭道别一声，就拎着药材包，转身离开药铺。</p>
沿途上遇见认识的商贩，徐行都会笑着打个招呼，有熟识之人，他也会停下脚步，跟对方闲聊两句，再挥手告别。</p>
出了城，他便沿着泥泞乡道，一路前行。</p>
乡路杂草丛生，尽头有座小山坡，坡上林叶茂密，林间小溪潺潺，溪旁立了排屋舍。</p>
门前悬了块匾额，匾额上痕迹显得格外深邃，凹陷处没有半分尘埃，平直的线条勾勒出端正的楷书字迹。</p>
掀潮馆。</p>
此地环境清幽，似是出家修行的宁静道场，从大门进去，便是一片水痕白石压成的地面。</p>
因东南局势纷乱，战事频发，民众也在战火中，历练得颇为彪悍，武风盛行，哪怕是田野间的农夫，都能耍两手有模有样的把式。</p>
久而久之，此地自然是拳师如云，武馆林立。</p>
穷文富武，是武行中颠扑不破的真理，是以武馆大多开在城中。</p>
可徐行的掀潮馆，却反其道而行之，自他师父那代，便立身乡野，广纳贫家子弟为徒。</p>
奈何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为生计所迫，只能学些粗浅招式，便要回家里帮忙，极难坚持下去。</p>
自老馆主刘锅逝世，徐行接手武馆后，掀潮馆的学徒就越发稀少，到如今，正经跟着他练拳的人，仅有一人。</p>
此人名为齐大柱，乃是淳安本地桑农，心思单纯，勇猛精进，拜师以来苦修不缀，几无一日懈怠。</p>
徐行对齐大柱的资质、品性都颇为满意，已打算将再过些时日，便将他纳入掀潮馆门墙，做个有资格给历代祖师敬香的真传。</p>
回到武馆后，徐行先支起炉子，将买回来的药材和一只山鸡给处理了，放进粗陶瓦罐里煮上。</p>
虽然心里念着事儿，但徐行也不会因此打乱自己的生活节奏。</p>
处理好食材，他又架起个大铁锅，倒进去一盆混着铁钉子的木屑木炭，再升起一蓬明晃晃的焰火，点燃满锅炭火。</p>
徐行从旁边拿起一根竹棍，在火中轻轻搅合。</p>
等铁钉粗糙的尖头都给烧得微微发红，他才放下竹棍，抄起簸箕，手腕轻轻一抖，朝锅里洒进去一把豆荚。</p>
这些豆荚都晒足了天数，稍一碰火，干瘪的表皮便化为灰烬，暴露出内里的豆子。</p>
豆子接触火焰，发出滋油般的轻微声响，等这一点油声后，整个豆子就会被燎得焦黑发苦，难以入口。</p>
就在这刹那，徐行空着的左手动了一动。</p>
满锅火焰如遭逆风吹卷，摇晃不已，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p>
一息之后，徐行吐口气，张开手掌，露出一把泛着油光的豆子。</p>
豆子黄澄澄，粒粒饱满，没有一丝焦痕，而锅中的泛红铁钉，位置分毫不变。</p>
他竟是在这点时间里，避开了所有铁钉，把数十粒将爆未爆的豆子给尽数捻起，且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没有把任何一颗豆子捏得破裂。</p>
这种神乎其技的表现，足以令寻常拳师瞠目结舌。</p>
徐行吹了吹豆子冒出的白气，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抛，边吃边嘬气。</p>
如他这种拳师，手脚肌肤已淬炼得极为坚韧，哪怕直接放进沸水里，也会浑然无事，可嘴巴嚼着也会觉得有些烫。</p>
不过，正是烫的吃着才香。</p>
徐行慢慢嚼着豆子，听着豆子破裂时，唇齿间传来的清脆声响，享受地眯起眼。</p>
吃完这一批，徐行又抄起簸箕，如法炮制。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都极为专注，肌肤也渐渐泛红。</p>
以徐行的功力，想不间断地“火中拈豆”，也绝不轻松，须得全神贯注，容不得半点分心。</p>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来锻炼自己的武学。</p>
——若没有挑战，怎称得上修行？</p>
这会儿功夫，罐子里的药汤也煮好了，一股浓郁中药味挟着大片大片的肉香，扑面钻到徐行的鼻孔里，令他精神一振。</p>
这里面煮着的山参、当归，都有几十年的年份，药力非凡，练武讲究养炼合一，要强身健体，自然离不开滋补。</p>
徐行也不怕烫，伸手从火炉上直接拎起瓦罐，一仰脖子，将瓦罐里的药材与鸡肉，都囫囵吞进肚里，吃了个干干净净。</p>
他只觉腹中一团热气四处翻滚，暖洋洋一片，训练后的疲惫已是不翼而飞。</p>
徐行走回内屋，打了盆清水洗漱，为下午的授课做准备。</p>
铜盆照出一张剑眉星目的脸庞。</p>
这张面容俊逸得近乎秀丽，却生得一对浓眉，眉尾微翘如刀，眸子透亮晶莹，显得极有魄力，就像是在南人的文秀风骨中，还挟着一股北人的豪雄英气。</p>
正因这极其出众的相貌，徐行本人在淳安县的名声，还要远远胜过掀潮馆这间破落武馆。</p>
几乎所有见过他的年轻姑娘都会可惜，这么个丰神俊朗的小郎君，怎么就想不开，要去做抡拳头、练把式的拳师？</p>
徐行只是一笑置之。</p>
因为，对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来说，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练武更值得投注心血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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