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天命之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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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纪轻轻就跟随父亲校定皇室图书,将三代以来,官学也好,诸子百家也罢,一切知识都阅览收用。

期间发现了失传许久的古文残本,又作为古文经的旗手,一篇《移让太常博士书》,将六经老博士们驳得体无完肤,逼得许多人引咎退让。到了后来,更是成为凌驾于太学上的大宗师,门下弟子层出不穷,自称是董仲舒以来,儒宗学术集大成者亦不为过。

在学术上所向无敌后,他亦跃跃欲试地尝试入世,做过新朝国师,堪称王莽之下第二人,重建三雍,恢复乐经,制定复古官职制度,孔子想做没做成的事,全让他实现了。

而到了晚年,又匡扶幼主,给大汉强行续了一波。如此看来,刘歆的一生,也算轰轰烈烈。

可在第五伦那,他这一辈子的忙活,却是一个大零蛋,是一场空?

在第五伦那句话的打击下,刘歆本就行将就木的身体顿时垮了,接下来几天,外头的洛阳民众在窦融组织下大搞公投,票决王莽生死,刘歆则只能卧病在榻。

“确实是白忙活啊……”

过去的时光像是走马灯般在刘歆眼前闪过,尤记得多年前,当扬雄拿着皓首穷经写出来的《太玄》来给刘歆过目时,刘歆却大摇其头。

“空自苦。”

刘歆当时如此对扬雄道:“如今的六经学者拿着禄利,尚不能明了《易》,更何况你这更加深奥的《玄》?只怕汝死后,这书就被人拿来当酱瓶盖了。”

扬雄碰了一鼻子灰,只默默带上简牍,继续回去陋室里写书了。

作为老朋友,刘歆何尝不知扬雄亦有成圣之心?否则何必按照六经,写了六部著述出来?

《礼记》有云,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孔子当年也是走的这条路,先述而不作,最后一篇《春秋》出世,奠定圣人素王地位。

然而在刘歆看来,扬雄不过是东施效颦,他也欲成圣,当不走这述作之路,而是另一条更具挑战的康庄大道:制作!

所谓制作,制礼作乐是也!最典型的就是周公,以一己之力,为八百年周朝定了礼乐。他也一样,重制三代之礼,恢复太平之乐,外折冲以无虞兮,内抚民以永宁,要做,就做这样的大圣!

这便是刘歆颇为积极协助王莽的原因,可到头来,事实证明他们的制作只是一场梦,如今楼塌梦醒,什么都没剩下,反而在这二十年里,被政务俗事耽误了时间,连本来可以做到的“述作”也荒废了。

除了校定山海经和续写父亲的几本遗作外,竟没有成系统的东西留下来,相比于扬雄的著作等身,刘歆可不就是一场空么?

“我还笑扬子云,殊不知真正空自苦的,是自己啊!”

一念至此,刘歆的身体更是大坏,等到洛阳百姓公投出结果的那个下午,他已至弥留之际,口不能言,手不能指了。

弟子郑兴在一旁默默流泪,第五伦派来的御医在左右低声细语,甚至有几个魏臣在讨论刘歆的后事该怎么办。

而刘歆自己呢?迷迷糊糊间,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傍晚……

……

汉成帝永始四年(公元前16年),腊月三十,长安未央宫中,黄门郎署外下起了雪,作为黄门郎的刘歆不巧轮值,只坐在炉灶前,一边烘手,一边低头看着简牍。

同为黄门郎的扬雄今日随驾去了上林苑,指不定又能写出一篇好赋来,官署里陪刘歆一起执勤的,是一个走后门为郎的王氏子弟,王莽王巨君。

王莽的模样不能说好看,却格外亲和,丝毫没有王氏外戚的跋扈,说话又好听,上到老太后王政君,下到陈汤校尉,都格外喜欢这个年轻人。

王莽铲着炭放入炉灶,动作娴熟,不让宫仆帮忙,甚至与之说笑,将他们当人看,与刘歆交谈时,除了谈论儒经外,又往往喜欢针砭时弊。

“自今上即位以来,建始三年、河平元年、三年、四年、阳朔元年、永始元年、二年、三年,一共有八次日食,颍叔以为是何缘由?”

刘歆那时候与王莽也才刚刚交心,只道:“最初几次,被归咎于许后。”

“可许后前年被废,日食与灾异依旧啊。”王莽也不讳言:“有人认为,根源在赵后姊妹,而京房等大儒,更将日食归咎于吾家王氏!”

刘歆笑了:“巨君以为,此言中肯么?”

“吾伯父叔父五侯贪鄙,确实祸乱了朝廷纲纪,但他们五人,又岂会影响到天变?”

王莽指着头顶,轻声道:“之所以灾异如此频繁,不止是皇帝沉湎酒色,也不止是王氏五侯贪鄙,而是因为,这个天下,病了!”

“人君好治宫室,大营坟墓,赋敛兹重,而百姓屈竭,民人愁怨,都只是表象。”

王莽性子急,愤慨地说道:“《易》上说,上天显示征兆,显出吉凶,圣人就加以观察;黄河出现了图,雒水出现了书,圣人就加以效法。可皇帝虽频频下诏罪己,实则却无一事有所更易,豪贵宗室外戚依旧兼并田土,百姓依旧无立锥之地,只能卖身为奴婢,苦不堪言。”

刘歆颇为惊奇地看着王莽,能说出这样的话,不但证明他见识了得,还无异于背叛了王氏外戚的立场,确实是个奇人。

更奇的还在后面,王莽慨叹道:“现今的朝廷大臣,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造福黎民,都是些白领取俸禄而不干事之人,而吾等虽心有抱负,却被老儒长辈压制,不能出头,只能干着急!”

言罢,他看着外头的飘雪久久无言,过了很久后,才猛地转向刘歆。

“颍叔点校六经,解释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与那些保残守缺,失圣人之意的六经博士截然不同,他日必成大儒,我虽有心为挽救大汉出力,但学识浅薄,唯望颍叔能多多提点。”

王莽朝刘歆作揖:“颍叔,你我如今虽人微言轻,但他日若有机会,可愿与我一同,改变这天下!?”

他眼中想要救世的感情无比真挚,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想:若能站在这个人身边,一定能改变天下!

那时候,刘歆为王莽这一席话激得心驰神往,颔首答应了下来,这才有了后来王莽上台后,对他的大加提携,终成改制同志。

但仿佛重新回到这一刻的刘歆,只定定地看着王莽,当他有了重新选择的权力后,刘歆只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确实想改变天下。”

“但绝非与子偕行。”

他怀揣正确的理想,却遇上了错误的同行者,最终铸成了大错。

若给刘歆重来的机会,他会拒绝王莽的邀约,一直等到沾了一身雪的黄门郎扬雄从上林苑归来,坐在炉边,与刘歆说起文学经术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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